之后的几天，俩人有点心事重重。
看到那种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谁也不会若无其事吧？
生孩子本来应该是一件自然的事情。不然人类怎么从远古进化而来呢？
但是现在，自然孕育看上去太TM吓人——当人太可怕了。
荷花大姐姐和小兰弟弟，前一阵子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整几个孩子出来。虽然早就知道自然生育比较危险；但知道归知道，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荷花姐从来没考虑过设备之外的选项。兰泽嘛，他得承认，曾经报有幻想；再理智的人，也有把大脑切换到节能模式的时候，随便作出一厢情愿的判断，往往经不起推敲。
但他们真正的分歧，并不在于孩子怎么生出来，而在于怎么养大。
按照荷花姐姐的想法，种子交给市政就可以不管了。从育儿所到幼儿园再到学校，孩子自己就会长大，非要产生感情上的纠缠干嘛呢？相处反正不一定愉快。
兰泽对这样的观念，表示深恶痛绝。如果小孩子不好玩，不带着一起玩的话，那为什么要生出来呢？
答案很简单，税率呀。随着年龄增长，生育税一年比一年高。再不生孩子，连荷花姐这样的高收入都要受不了；生出来一个减一部分税，直到达到最低子女限额（比方说，不少于3个），生育税可以全免；之后只用交养育金。养育金好在是个恒定的数。不管自己几岁，不管有没有子女，不管有几个子女（只要不超过最高限额），成年人一概交恒定的数额——所以全称“社会承担下一代抚养义务储备金”，这笔钱一直要交到，自己进入老年，或者最低限额个数的子女成年。比方说，最低限额是3个，某人一共有5个孩子，有3个孩子已经成年，养育金就不用交了。完全依靠自己抚养的话，养育金不但免除，还有国家补偿，但是——大部分人宁可交全额养育金也要把孩子寄养在市政，偶尔接回来一起吃吃玩玩、联络一下感情就好。
市政抚养孩子有个大问题，兰泽以为很残忍。
那就是允许存在不高于5‰的合法死亡率。从理智上说，这种死亡淘汰符合自然选择的规律，可以避免物种退化；总和死亡率涵盖了从0岁（未出生）到20岁成年的全部年龄段，数值并不高，特别是与其他物种相比。
但是兰泽以为，小数点后的每一个数字都有人心碎。
荷花姐的态度是，生命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要独自面对大自然的规律。一个新人，是进化的垫脚石也好，是开挂的天命之子也好；如果不幸是那5‰，作为血缘上的亲人，没有见过，不曾认识，也就不必挂怀，免去悲伤。
生育税还有一个很坑的特性。最低子女限额（也就是免税子女数）每个人是不一样的。大部分人是2，表现出重大遗传缺陷的人是1。【不影响生存的都不算重大遗传缺陷，比如色盲。而且有重大遗传缺陷的人，后代表现也许是正常人，甚至不能排除有优势的小概率】但是，所谓的“特殊有价值突变携带者”最低数+1，这个简称特殊突变；历史遗留造成的（因为女性多一个智力相关的X染色体，当年为了国民素质曾经做出规定），无严重遗传缺陷且智力高于同期平均线10点以上的母本+1。最后这个简称优质母本，其实挺常见的，三个女性里面有不止一个。超过50岁，每十年-1。
坑的地方在于，税额随着最低限额增加而提高。有重大遗传缺陷的人，只需要交象征性地交一点点税（表示国家没有歧视他们），一辈子不生孩子或者子女不幸成年之前夭折，要交的税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如果无法养活自己，国家不但免税还负责养你一辈子。一般人税率大概是总收入的20%，35岁之前每年有减免。但如果是特殊突变携带者+优质母本的情况，必须生不少于4个孩子；否则无子女，满35岁的总税率能高达收入的40%左右；一个孩子差不多摊10%。想免税，等超过65岁进入老年吧。我们的文明在催女人生孩子方面，达到了何等丧心病狂的地步！性别歧视竟然没有随着社会文明程度的发展而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最高子女限额的数字也存在。和养育金有关系。但是正常人一般达不到。
兰泽和张荷俩人烦的，就是生育税。，怎么可能不是优质母本？兰泽不幸是 特 殊 突 变 携 带 者。所以，两人一共不能少于三个娃，不然家庭收入表示受不了。兰泽还小，但是荷花姐已经超过三十岁了。
前几年张荷还能表示淡定。从去年年底开始，每个月交的生育税比还银行房贷都多了。真是岂有此理。再交下去，收入都是负的，脑子都是木的，除非在天上靠配给制活着，地面是不用回来了。这次放假下凡，回来最重大的事情，就是先搞定娃娃。不管怎样，先弄三个出来再说。
弄出来容易，可以一批搞定。考虑好怎么养了嘛？
如果张荷只有自己一个人，很好办，孩子留在地面就是了，永远不见，也不用牵挂。但现在还有兰泽。他一直希望能自己抚养小孩。
可他自己还是个孩子。有着XXL号身躯，少年的脸，一笑露出两个孩子气的小虎牙，XXL号的大孩子。
如果不是为了兰泽的不合理期望，她也不会拖延到现在了。想想早解决能省下多少税，够买好几台新款的“独眼”单飞【单人低空特技飞行器】。貌似早点有娃的话，一人发一台，一起玩单飞也不错。
但是，张舰长她没时间下凡啊。放假了偶尔一起玩没问题。自己带孩子，陪伴长大，开什么玩笑？物理世界的时空法则已经为她排除了这个选项。
“我做不到。”
“工作对我来说更重要。”
“反正他们有更专业可靠的人员陪伴长大，5‰的不幸几率落在具体的人身上可能性接近于〇。”
“他们可以的，因为是我的孩子，我留下最优秀的基因就可以了。”
对于这些自我辩护的理由，兰泽认为说得都对，但依然回报以：小兰之蔑视。
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有资格蔑视；何况，高处比较凉快。
白天的时候，兰泽在家享用着18℃的恒温，检查最近写好的核苷酸代码段落。他对自己的工作成果不太满意。貌似合理的代码草稿，很多时候在模拟器试运行的效率不行。
核苷酸代码看上去像二进制，实际上除了编码方式有点接近，二者完全不是一码事。就算每段核苷酸按照功能翻译成人类语言，以功能团为语言单位，重新写一个同样“内容”的染色体，得到的细胞运行结果，也可能大不相同。
写核苷酸代码的工作，数学不好的人干不成。RNA在核糖体翻译过程的状态会影响蛋白质的成键角度。成键角度又影响到蛋白质结构，蛋白质结构决定了发挥的功能。有些特殊的功能需要对化学物理计算得很精细。写代码本身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为了控制转录进程，以平衡人造微生物的生命周期，就连注释长度和段落剪切分散的方式都需要考虑到。全世界，能干好这事的个人或者团体，目前大概——一掌之数吧。所以还没成为一个产业。如果能成为新兴产业，也是未来的事了。
兰泽靠自己一个人干这活，收入断断续续，属于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的货。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客户，一知半解什么要求都敢提，不管有没有可能实现。有的排列组合，从核苷酸代码到细胞器解释装配的途径中，其中间产物在实验室里面都是很容易解体的，导致最终目标产物很难装配出来。现存生物的染色体，因为自然选择产生的东西是随机的，根本没法参考；生物演化许多亿年下来，实际上染色体的DNA序列排列得是乱七八糟，转录时拼接得是支离破碎。能够低成本人工拼装的都是一些特定的序列。但是，既然人家给得起钱，干嘛不试试呢？问题是，试不出来——可能性貌似不小，就没钱途。
张荷白天喜欢出门乱逛，跟个退休的老头子似的。
她一直在跟进那女人的事情。她已经向航空联合体报告了。人事部反映，那姑娘办好辞职已经有半年多，档案和管辖权早已经全部移交当地民政。目前看来，人（及其子女）归社区管。人事部已经正式发函委托她代表联合体出面。能干啥呢？作为前工作单位，表示关切和慰问，没了。舰长的级别够高了哈。
据社区警小吴说，人没抢救回来。他精神有点消沉，看上去挺难过的。大人孩子都没抢救回来，大人送到医院时已经死去超过48小时，尸僵近乎消退。孩子怀得超过正常孕期太久，头部太大，大人营养不良，骨质流失严重，不仅骨盆破碎，而且一侧髋关节和股骨已经脱离。婴儿死亡时间比大人晚大约2~3小时。很可惜，以小孩子的生命力，也无法支撑它挣扎离开破裂的母体。
这两天死者的家属来办后事，张荷在社区的办公室见到了，是个看上去挺精神的瘦长男青年。原来死者竟然是已婚的，来人是她的丈夫。他们从小都在保育机构长大，精神相通，商量好了要用最天然的方式各自生活。所以女人留超过耳朵的长发，穿裙子并只穿裙子，从来不穿裤子；男的剃寸头，头发长度从来不超过耳朵，剃鬓角和胡子；俩人从来不染发，只吃有阳光的露天农场自然方式【不用任何化肥、农药和商业生物制剂】培育的天然食品，贴身衣物只穿有阳光的露天农场自然方式栽培的天然棉麻。所以，最重要的也是这一点，孕育后代他们也要用最天然的方式，用母体，给予最温暖的爱意，用大自然的途径，用关切的目光，培育幼儿慢慢长大，长成阳光下的健康少年。至于为什么不更天然一点，住在一起互相照顾；那是因为，有阳光的露天农场自然方式培植出的东西都是很贵的，只有一个人没收入，分开租便宜的房子才能用失业补贴嘛。通常情况下，张荷对智障都表示肃然起敬，敬而远之。但这个智障，感觉他欠揍。
烧头七的上午，张荷代表航空联合体出席，兰泽看她情绪隐约暴躁，不大放心，于是以舰长家属的身份（此处应捂脸）陪同赴会。
小公寓门洞前（对，门被兰泽拆了……）挂了白幡，室内塞满了鲜花扎的彩色花圈，气味清甜，比那天好闻多了。已故女人的男家属，对着进来的每一个人鞠躬，发白布条。来的主要都是楼里邻居，还有几个社区服务人员。
一张铺黑布的长桌在厅的正中靠墙，一大一小俩素色瓷罐摆在上面，罐子后面贴墙立着黑色边框的一张大照片，照片上是个眉清目秀的长发女子，黑发披两肩。罐子前面大盘子上摆的是单支敬上的新鲜香花。
张荷跟门口的男主事人客套了几句，传达联合体对已故离职员工之家属的亲切慰问。上前对俩罐子和大照片磕了头，从地上水桶里取出一枝花，上前奉上。天上的大舰长给地下的小文职磕头，联合体这礼还挺重的。天大地大死者为大。
兰泽跟随其后磕了头。敬香花。两人就暂时退出门外。社区工作人员打个招呼就都先走了，他俩和走廊里看热闹的邻居们一起看和尚念经。念完经就表示房子已经没事，完全可以住人了。
社区和尚其实大部分由心理咨询师兼职，小部分是俗家弟子。这也没办法，为了人类中一部分精神脆弱的人不做噩梦，不胡思乱想、进而编故事吓自己吓别人，一本正经地举行仪式表示灵魂已经度化/离开/无眷恋/去彼岸/上西天，死人的房间已经被净化，还是挺有必要的。特别对小孩子管用。兰泽小时候就是如此，那时候他碰到过一个真和尚，挺少有的。
本社区的心理咨询师是个样子很气派的大叔，看上去一肚子智慧，都凸出来啦。他今天特地穿了一套黄衣服，有点像僧袍。看时间已经过了11点（午时已到），他抓着一本看上去有点旧的纸质小册子进了室内，男主事人陪着他一起，俩人面对面跪在桌子前的地上。不过大叔很快改成盘腿，留已故者的家属一个人跪着。
大叔打开小册子，认真地逐字朗读。看得出来他念的挺流畅的，练过。只是一般人听不明白。
荷花姐轻轻叹了一口气。兰泽听见了，握住了她的手。
荷花姐扭过头，兰泽笑了笑；于是荷花姐也翘了翘嘴角。
俩人并肩，静静站在走廊的窗前。等到室内的大叔念完小册子，又读完了一份夹在小册子里的单张纸，貌似很玄妙的一段发言，终于高声宣布：灵魂已经没有眷恋，已经乘着花香带着祝福上路，人间已经清爽干净。
邻居各自散去回家，俩人也慢慢穿过长走廊，走向电梯。
“这些经讲的什么，都听不懂。”荷花姐姐吐槽。因为听不懂，所以神秘。
兼职和尚和主事人还留在公寓没走。俩人上了空电梯，在电梯这个封闭空间里，她似乎轻松了很多。
“大致是说，这个世界是空的、虚幻的，死去就是醒来，灵魂醒来就会意识到真正的现实。”
“哎？”荷花姐姐惊讶地听到小兰居然回答了。
兰泽得意地笑了笑：“没事了，过去了。”
但荷花姐姐还是注视着他，“我只是不明白……人类进化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之间……离开育儿所人就没法繁衍了吗？呼——”张荷长舒一口气，“人类进化有这么快吗？这才几代？这才过去多少年？”
“总有，一百多年？”小兰不确定地问。
“55年到现在，才82年。【2155-2237年】你是做生物学方面的，你来解释解释，怎么可能进化得这么快？其他动物有这么快吗？进化特别快的生物应该都是繁殖速度很厉害的吧？82年人最多只能有三代人。”看到小兰怀疑的眼神，荷花姐改口说，“好吧，四代也有可能，最多了。”
“这个我还真能解释。”小兰开口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个词叫做‘获得性遗传’？”
”我好像还真听说过。‘获得性’好像是进化论早期的……拉马克？“
”嗯哼，继续？“
”祖先砍了腿，后代也缺条腿？这是错的！“
”嗯。确实错的。因为只有生殖细胞才负责遗传嘛。“
“进化论的基础，就是‘获得性’不能遗传吧？”
“其实，‘获得性’可以遗传。”小兰慢条斯理地说，“如果在激素和压力的影响下，细胞内部发生了变化，这样的变化是可以遗传的。”
电梯很快到达底层，电梯门“擦”地一声开了。
荷花姐姐拉着小兰往地面出口走，小兰继续科普大业——最主要是难得有机会耍帅，“比如说，在一些条件下，染色体上会链接一些碳氢团。就是甲烷去掉一个氢形成……”
“甲基——”
“你知道啊。”
“正常人都知道吧。”张荷无奈道。
“链接了甲基的染色体位置上，基因的功能团就会暂时失活。称为‘甲基化’。甲基化失活的标记，是可以传给细胞分裂后的子代的。这种标记，我在设计中也经常用。“看了眼荷花姐，小兰简洁地归纳道：”就是“获得性”可以遗传下去。”
“你是说，她的孩子因为她那一代遗传下去的‘甲基化’所以才不能按照过去的正常时间出生？”
“不，我认为恰恰相反。”
是因为甲基化被解开了呀。
“这种标记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消除的，特别是有性生殖的减数分裂之前。所以……”
从远古开始，一代代婴儿痛苦而绝望地挣扎着出生，产道的尽头是光明，阳光、火光、烛光、灯光，是生存的希望；留在温暖黑暗的母亲腹内，最终来临的将只有死亡。在穿越产道的拼死挣扎中，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内，一代代添加、一代代强化，代表着可以活下去的标记；脑部已经发育得太大，这时必须立刻出生的标记。出生，出生！否则死亡！百万年来，人类都是生理上的早产儿；脏器还未长好，脑部远未发育成熟，就无能为力地早早来到这个危险的世界上。
现在这些标记在平静而安全的出生中，不再叠加强化，逐渐自己消失了。
“所以，现在的婴儿可以发育到真正成熟，再发出‘我要出生’的信号。”
“所以以前都是‘十月怀胎’，只有三百天左右？”
“280天左右呀。300天的头围就生不出来了。我们俩究竟谁是女人？”
“呵呵呵……看来你深有研究啊？哈……”荷花姐觉得有点尴尬，所以想让小兰也尴尬一下。
看来成功了。小兰微微一笑，不再开口，专心过马路。
Copyright © 2023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福建水产设备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