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成都:时间的秘密

那个删除了你所有联系方式的人，他不是想忘记你。

他只是回到了过去，去杀死他自己。

舌尖上的成都

—— 时间的秘密

中央电视台的爱国主义教育片《舌尖上的中国》，有一集叫做《时间的味道》，讲述了腊肉、泡菜、醉蟹等需经长时间腌制、发酵以产生化学反应，延长保存期、增添美味的食物。不可否认，作为美食栏目，这是一则高水准的纪录片，但编导估计没学过大学物理，它对“时间—美食”辩证关系的诠释，还是稍显肤浅。

最近在我朋友陈朝阳身上发生的故事，才真正洞悉了时间和美食的全部奥秘。在故事里，美食成了时间的另一个维度，时间再也不是只存在大小的标量，它成为了有方向的矢量。美食的力量让它得以停滞甚至倒流。-----至少陈朝阳是这样认为的。

事情是这样的：陈朝阳最近被女朋友甩了，他懊恼不已，成天借酒浇愁，我说你一个大男人何必如此儿女情长，要是真放不下，那就去挽回。科比犯了案，不也通过一枚700万美元的钻戒和老婆破镜重圆，你也行的。

他说他当然尝试了挽回，但是怎么都没用，前女友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块硬骨头。

“她告诉我，我们回不到从前。落叶易飘散，覆水难回收。----------除非你证明给我看，时间是可以倒流的。”

“怎么证明，你帮帮我。”陈朝阳打着酒嗝，向我求助。

“为啥找我，我又不是爱因斯坦，再说爱因斯坦都造不出时间机器。”

“谁让你造？你可以骗啊。你们这些搞金融的，就擅长讲故事、造题材、忽悠人。不找你找谁？你这个骗子。”

我算是明白了，他把我当成一个江湖术士，试图通过狗皮膏药去治愈他破碎的爱情。我想了想，我所擅长的手艺，也就是打拳、做饭、欺骗无知少女等寥寥数门，我不可能教他通过站立格斗去挽回前女友，不过做饭和欺骗无知少女倒可以有机结合一下。

长考数日之后，我给他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我要让他通过做菜来向前女友证明，时间是可以倒流的。方案如下：

坚信时间不能倒流的科学家，其理论依据一是因果律，二是热力学第二定律。因果律大家都理解，你不可能回到过去杀了儿时的自己。热力学第二定律又称"熵增定律"，即在自然过程中，一个孤立系统的总混乱度(即"熵")不会减小。

自然界总是趋向于无序和混乱，比如杯子会打碎，但碎片绝不会还原成杯子，比如耳机线头会打结，但打结的耳机绝不会自动解开。这个过程，就是时间。

如果你能证明热力学第二定律是错的，那么你就能击碎“时间单向性”的根基，用热力学的术语，你即是发明了第二类永动机。而我的方案就是让陈朝阳把第二类永动机给造出来。

如果以财富衡量，市场经济可能是唯一熵减的系统，它遵循马太效应，即财富单向汇聚，社会由此形成金字塔结构。简单地说就是富的越富，穷的更穷。无论财富经历怎样的再分配（比如革命或经济改制），社会在短暂的混乱过后还是会归于有序的贫富分化。

“由于你本来也没几个钱，所以你需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还房贷、等通胀、买垃圾股，当好一个穷逼。这样就算是亲力亲为地证明了“孤立系统熵减”，相当于参与制造了第二类永动机。”我告诉陈朝阳。

“去你的！你能不能盼我点好！我还等着我的股票涨了给她买包呢！”陈朝阳啐道，“我不接受这个方案。”

“好吧，那我给你一个备选方案。”

烹饪和其他事件一样，也是一个熵增的过程。把清爽可人的食材做成黑暗料理，这是最不需要天赋的事。中国人民为了避免食材的杂乱和无序，搞了很多小发明，比如最经典的火锅九宫格：

但此乃借助外力，已经打破了“孤立系统”的前提，所以不算第二类永动机。而我，要让食材自己动，直至从混乱变得有序。想象一下，食材们在入锅的时候杂乱无章，待水沸腾，大家被煮得分门别类、井然有序，这种神奇的现象，比之破镜重圆、覆水重收亦不遑多让。然后你就可以向你前女友宣布：我用火锅造出了第二类永动机，时间是可以倒流的。

看过刘慈欣《死神永生》的朋友都知道，书中曾描述过一个小学物理实验：将小片肥皂绑在纸船船尾，肥皂在水里融化后，会减小水面张力，而船头水的张力不变，这会拉走小船，从而出现小船自动前行的情景。

这就是著名的“肥皂驱动小船”实验。现在想象一下，我们把小船换成火锅食材，将肥皂片绑在食材屁股后面，不同的食材绑上不同体积的肥皂片，然后将食材一股脑下锅，待肥皂片一融化，各类食材四散奔逃，由于肥皂片的大小不同，食材前进的距离各异，最终会在锅里形成优美的环装结构，类似下图：

第二类永动机就这样被创造出来了。

陈朝阳铁着脸发问：这一锅肥皂水煮出来的涮肉，你是要害死我女友吗？

我说，凡事要学会变通。肥皂片是可以取代的。你想一想，食材或调配料里最像肥皂的是什么？

陈朝阳想了半天，一拍脑袋叫道：黄油！！！！

是的，黄油。你将黄油切片，绑在食物上。不仅可以造出第二类永动机，从理论层面说服她，还可以增添火锅的鲜香，从味蕾层面征服她，可谓双管齐下。而且或许，只要后者就够了。

我演示给陈朝阳看，就像下面这样：

（一定要是刚从冷藏室取出，否则黄油软了不利于操作）

将切好的黄油附于食材之上，制成黄油帆。注意黄油帆的形状要因食材类型而异，以保证不同食材获得不同的水面张力，从而发生不同距离的位移。

随着黄油的融化，食材们开始发生位移，直至各就各位。其中饺子、牛肉丸和虾仁的移动距离分别为15厘米、10厘米和7厘米左右，下锅时杂乱无章的食材变得和谐有序，看起来就像是“孤立系统的熵减小了”。时间倒流了。

观摩了我的演示之后，陈朝阳大喜过望，他备好食材和黄油，在家里做了一顿火锅盛宴，以飨前任。晚宴大概从19点开始，20点05分的时候他就给我打来电话。我看见“陈朝阳”仨字在屏幕闪烁，心中替他欢欣无限。我接起电话，还没等他开口就抢着祝贺他：“恭喜你复合成功！”我想，他用了1小时的时间吃饭加复合，还用了5分钟办正事，这很陈朝阳。

没成想陈朝阳哭丧着告诉我，复合失败啦！他前女友爱吃辣，所以他买了红锅的底料，红彤彤的牛油加上干辣椒，别提多带劲了！二人用了1小时零3分钟的时间吃饭，吃得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吃完后女友用了2分钟的时间拂袖而去。

我问为何会这样？他说食材陷入厚重的红油和辣椒里，啥都看不见了。他当时指着下图里的火锅对前女友说，亲爱的你看，时间倒流了。前女友就像看精神病人一样看着他，还给他把了把脉。

“然后她就拂袖而去？”

“不，她吃饱了再走的。”

“为啥她不答应复合，但仍然把饭吃了再走？”

“复合不成仁义在。”

“很old school的爱情。”我称赞。

“old school个锤子，都他妈赖你！”陈朝阳在电话那端又哭又闹。“我复合失败了，今天屁股还特疼，you asshole!”

“不赖我啊，你自己要用红锅，像我那样用清汤锅不就没事了么。”

“我再也不相信什么物理定律了。你赶紧给我写个备用的解决方案，助我扳回一城！”

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变幻莫测的，不是么？也许只有在热带丛林琥珀里的昆虫，或者西伯利亚永久冻土中的猛犸象，才能感受到时间静止的魔力。（陈朝阳听到这里，很紧张地问我，难道要请前女友吃冻了20年的速冻饺子，以证明时间不会流逝？）

当然不是。琥珀的原理是隔绝空气，冻土属于低温杀菌，都还是物理学的统治范畴，而这个解决方案属于哲学层面。

传说（释迦摩尼成佛前的人间体）在修行途中，经过一条大河，在河边风餐露宿，思考人生。他对着奔袭的河水入定，冥想数日后，终于洞悉了时间的奥义。---在他看来，流水是世上唯一不变的东西，它总是沿着既定的道路流淌着，无论是10天前还是10年后，它一直滚滚流逝，又好像始终停留原地。-------变的是河床，是被水流改变形状的石头，是随着地壳移动的山脉，而河水依然。

这就是水的奥秘，也是时间的奥秘。自此，每天和河水神交，他从河水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那是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无数的自己交叠在一起，在流逝的河水中静止、永恒。

原来时间就像一副长轴画卷，你只用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全部面目，这个秘密蕴藏在流水之中，被所勘破。他终于明白，人的欢笑、忧伤、苦恼、快乐都是无意义的，因为它们都由时间带来，也会被时间带走，而时间压根不存在。从那时开始，他就不再是王子了，如你所知，他成为了释迦摩尼，他成佛了。

陈朝阳一脸迷惘，似懂非懂地问我，这和他需要的解决方案有何关系？我说，既然时间根本不存在，那么所谓的“前进”和“倒流”也没有区别。你洞悉了时间的秘密，未来、现在和过去对于你来说，就像河水的上中下游，虽然河水永远朝着一个方向流逝，但你却可以逆流而上。

“明白了！你是让我从哲学层面向她证明，时间是可以倒流的！”

“是的，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二个解决方案。”

“如何通过美食实现？”

“太简单了，什么样的料理如同流水一般永恒流逝，从不驻足，但又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回转寿司！”他惊叫道。

“是的，回转寿司，日本人笃信，相信轮回，这也是回转寿司的由来。时间是会轮回的，命运亦然。”

“可我在家里如何做出回转寿司呢？没有那设备啊。”

“人要学会变通。”我恨铁不成钢地教育他，“你来我家，我演示给你看。”

以下即是我的演示过程：

陈朝阳再一次启程。他将小火车抱回了家，在网上预订了“清水日式料理”的寿司外卖（他说那是成都最好的寿司店，厨师长得特别像金城武），准备和前任一起吃回转寿司、察时间奥义，然后相拥痛哭、回到过去。

他临行前兴奋又忐忑地问我，前任在洞悉了时间的奥秘后，会不会也像那样变成仁波切？我安慰他说不要紧，仁波切也可以有性生活的，咱藏传没那么多臭规矩。

于是陈朝阳踌躇满志地请来了前任，这一次他再次失败了。失败的原因是那电动小火车有质量问题，开了一圈不到就卡住了，无论如何摆弄也无法继续开动。

空气凝固了。陈朝阳尴尬地对前女友说：“不如我们一起摇晃身体，装作火车还在前进的样子。”

前女友脸色铁青，将寿司打包，再一次拂袖而去。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贪便宜买了这完犊子玩意，害得你没法做人，我们这些搞IT出身的，就是小农意识！”我不住地自我批评，向陈朝阳道歉，而他瘫在沙发上，连骂我的力气都没了。

这不是故事的结束。

陈朝阳说他向前女友争取到了第三次机会。他向她赌咒发誓，说事不过三，这次要再不成功，你一辈子也别搭理我了！

前女友说别介，多试几次都行，何必那么刚烈！

陈朝阳说他很感动，前女友毕竟还是挂念旧情，一直在给自己机会。我想告诉陈朝阳，她其实主要是惦记着吃，但我怕陈朝阳崩溃掉，终于没有说出口。

虽然我觉得他这样很傻，但是为了弥补那个电动火车的过失，我还是主动了献上了第三个解决方案：

既然物理定律、哲学奥义都不好使，那只能祭出人类能掌握的最强武器，因果律。

正如前文提到，物理学家之所以殊死反对时间倒流，除了热力学第二定律之外，因果律是更重要的原因。

在时间旅行的反对者中存在着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莫扎特悖论”，说你如果手持莫扎特的曲谱乘坐时间机器穿越到18世纪的奥地利，呈送给尚未出道的幼齿莫扎特过目，那么这些交响曲的作者究竟是谁？到底是你，还是莫扎特，抑或时间本身？

哲学家和伦理学家们藉此悖论证明时间旅行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就算是上帝写论文，都需要标明Reference.

所以你只需向前任证明，“莫扎特悖论”这个思想实验是可以实践的，你就证明了时间能够倒流。

“如何证明？你难道真的发明一台时间机器出来？”

“不，你要学会变通。”我告诉他。

以下即是第三个解决方案：

“这不是你的冚家铲黄金炒饭吗？”

“不才正是。”

“做这个干嘛？暗示她给我带绿帽子了，让她向我道歉？”

“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告诉她，这是你发明的菜式。”

“可普天之下谁不知道这是拳王的成名作？”

“还记得莫扎特悖论吗？”

“。。。。。你的意思是？”

“正是！”

陈朝阳依计而行，回家将这盘“冚家铲黄金炒饭”做给了前女友，然后宣布他是这炒饭的发明者。前女友边吃边破口大骂，说你他妈的以为我不知道拳王啊！你这个骗子，怎么越来越不长进了！

的确，《冚家铲黄金炒饭》早已名动一时，付梓多次，连我家楼下按摩店的大姐都知道，但那又怎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陈朝阳有条不紊地娓娓道来，给她科普了莫扎特悖论，她只听得一头雾水，问陈朝阳到底想说明什么？

“我正是穿越回了遥远的过去，把菜谱给当时的小拳王看了，所以他才在3年前创作出了这道名菜。”

陈朝阳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时间旅行者，他证明了莫扎特悖论是可行的。

“你知道吗，我还遇到了年轻的自己，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他并没有认出我来，很明显我现在沧桑多了，发际线都快高过身高。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把你的照片给他看，对他讲，你一定要记住这个女人，今后的日子里，你要去满世界寻找她。我敢保证，他当时就爱上了你。”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和我是一个人，他也是陈朝阳！”

“陈朝阳，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告诉我，你终于找到我了，那感觉就像久别重逢，就像隔世团聚。难道你讲的都是真的？你真的回到了过去？”

陈朝阳掏出了一张拍立得照片的复印件，上面的前女友笑得比黄金炒饭还灿烂。他说照片原件已经送给过去的自己了，只留了一张备份。

“原来是这一张，”前女友笑道，“我还记得是我表妹拍的，然后我转手送给了你。”她擦净了嘴角的米粒，怒气渐渐消散，眼角里满是当天的旖旎。

“不，它不是你给我的，你没明白我刚才的话吗，是我自己给我的。未来的陈朝阳给了过去的陈朝阳。在这张照片拍摄之前，我就拥有了它，在我认识你之前，我就爱上了你。”

“很感动，真的。但是很抱歉，我要食言了。因为我想明白了，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不会选择你。我们的分离不是像杯子破碎一般的突变，而是像苹果从树上掉落那样，是客观使然。你即便颠覆了热力学第二定律，让杯子化零为整，你也无法让苹果跑到天上去。”

“我尊重你。”陈朝阳后来告诉我，说出这四个字，就像拔掉已经抢救无望的亲人的氧气管一样艰难。

“如果我再次进入时间机器，我会回到过去把自己阉了。”这是陈朝阳这辈子跟她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为什么？”

“因为那是唯一让我能够不爱上你的方法。”

陈朝阳的前女友不久前找到我，她说陈朝阳失踪两个月了，两个月前，他突然删除她的所有联系方式，人间蒸发。

她说她有点担心陈朝阳的状态，怕他想不开。

陈朝阳其实没病没痛，就是成天无病呻吟，借机喝酒，此时此刻估计正在他家沙发上睡得跟死猪一样。

不过，我不打算向她道出实情。

我要帮陈朝阳最后一次，不为他们复合，我只是好胜心太强，不能容忍失败。以下即是我的最后一个解决方案：

我告诉他的前女友，关于时间旅行的因果律悖论里，除了“莫扎特悖论”之外，还有一个更著名的“祖父悖论”，说如果时间能够倒流，那么你回到过去杀死了你那尚未婚配的爷爷，他自然无法生出你老子啦，然则你又从何而来，如何存在？

前女友失口惊呼：“他不会回到60年前杀他爷爷去了吧！然后以自身的毁灭来作出终极证明，论证时间旅行的正确？”

“陈朝阳的父亲是从孤儿院领养的，陈朝阳不知道他亲爷爷是谁。换句话说他没有爷爷，他回到过去是去杀他自己，在他父母造人的时候，使点绊子。这是祖父悖论的同质实验。”

“你能阻止他吗？”

“不能，现在的他估计已经成功把他爹吓了，那颗宿命的受精卵没有形成，而他会在历史的长轴画卷中灰飞烟灭，和因果律同归于尽。”

“我好难过。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你不用难过，我也不用，他的父母也不用。你我、他父母很快都会忘记他的。他根本就没有在这世界出现过。”

“有没有可能，他突然活兴大发，在过去的世界生存了下来，并没有杀死自己？”前女友带着哭腔说。

“有这种可能。”

“如何验证？”

“吃黄金炒饭。”

“为什么？”

“那是陈朝阳发明的。如果陈朝阳湮灭了，黄金炒饭也会跟着他一起在历史中蒸发，从来没有被发明出来。而你只要还能在这世上吃到它，就说明陈朝阳没有干死那颗受精卵，他还在30年前的世界里好好活着，没准还和你妈好上了。哦不对，那样死的就是你了，你不会来到这世界上。别怕，熟稔因果律的陈朝阳不会干这种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前女友给我发来了很多照片，那是她在全国各地吃到的黄金炒饭：

她在微信的那头很是激动：“陈朝阳还活着！这个狗日的还活着！”

我恭喜她：“你个狗日的也还活着，说明他没有和你妈好上。”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陈朝阳，我怕他节外生枝，去找前女友说明实情，破坏了我完美的解决方案。毕竟这年头能让一个人相信时间可以倒流、一切可以重来，比相信爱情更不容易呢。

拳王的故事

（quanwang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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