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岛的野趣 | 耿传明

 

多年前我在韩国济州岛一所大学担任客座教授。这所大学远离市区，校园很大，林木茂盛，环境非常清幽。老师、学生一般不住校，下课后返归市内，偌大的校园人迹寥寥，更显幽静。学校建在郊外的山坡上，旁边就是济州岛也是韩国的最高峰汉拿山，学校外侧是封闭了的自然保护区，里面杂草丛生，沟壑纵横、杳无人迹，堪称鸟兽的乐园。我住的教授公寓楼在半山坡上，往下是一条悠长的林荫道，四季风景如画，经常可以看到远道而来的新郎、新娘来此拍婚纱照。

    

校园里面的视野极为开阔，丘陵起伏，树木茂密，教学楼掩映其中，颇有情调。学校在教学区之外还专门辟有一片山坡园林，供师生游玩，休憩。园林区山路弯弯，曲径通幽，沿途设有欧式的仿古路灯，一路走去，如入世外桃源，美不胜收。刚到学校，我与一位同事去园中散步，没走多远，他居然在路旁的树荫下，捡到了一个碗口大、紫金色的野生灵芝，他喜出望外。灵芝又称林中灵、琼珍，是中国古代象征祥瑞的仙草，在中医里具有补气安神、延年益寿的功效。野生的灵芝不太多见，他能在路边捡到灵芝，说明此地的幽僻、静谧，自然生态保持极好。

    

我到济州岛不久，就进入了深秋时节，同事拉我到海边的一个酒馆就餐。这个酒馆建在深入海中的栈桥之上，正值黄昏，海边风大浪高，波涛汹涌，巨浪强劲地拍打在岸边深黑色的火山岩柱之上，激起一人多高的浪花，颇有一种摄人魂魄的太古气象。济州岛的海产品丰富，我们那次聚餐主要吃的是生鱼片，此前我从未吃过生肉，有一定的心理障碍，但蘸着芥末汁尝了一点之后，感觉还不错，并无明显腥味，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电影《秋刀鱼之味》，流露出的也正是这种清淡、隽永的味道，它所要展现的是未经加工、朴素自然的生活本色。

    

济州岛的地貌很独特，它是120万年前火山活动而形成的岛屿，由火山喷发而形成。它的地质结构由堆积岩层、玄武岩、火山暗流及因火山活动而形成的火山碎屑岩等构成，属于典型的熔岩洞窟地形。济州岛上的火山石多为深黑色，上面布满蜂窝状的气孔，拿起来很轻，可以把它加工成搓澡石来用，常见街上的商店将它作为旅游纪念品出售。济州岛有自己独特的民俗文化，他们崇拜的神叫多尔哈鲁邦，又叫石头爷爷，岛上到处可见他的石像。

    

济州岛最著名的景点应该说是汉拿山，汉拿山意为“能拿下银河的高山”，如果不爬汉拿山，便枉来了济州岛，与中国“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意思相近。到济州岛不久，我在朋友的带领下，专门去爬了一次汉拿山。爬山之前，我们先到山下古代祭祀山神的祭坛去看了一下，祭坛很简朴，就是一个石制的香炉，只是两侧有数棵高耸入云的参天古松，特别引人瞩目。就像王安石诗中所咏的古松那样：“森森直干百余寻，高入青冥不附林。万壑风生成夜响，千山月照挂秋阴。岂因粪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廊庙乏材应见取，世无良匠勿相侵。”此地的古松也自有一种“自得天机自生成”的恢弘、雄奇之气。古松以“铁衣生涩紫鳞干”的矫矫千岁之姿，仍然“昂霄舞翠”，的确令人肃然起敬。李白的《拟古》诗中“蟪蛄啼青松，安见此树老”以及“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的诗句，表达的也正是这种由古松所唤起的人对永恒的宇宙之道和人生的终极意义的追问。

    

看完祭坛，我们开始去登汉拿山。汉拿山主峰海拔高度为1,950米，与中国的华山、五台山等相比都低一些，但爬起来颇为不易，因为最大程度保留了山的原始面貌，没有为方便游客登山而过度开发，如砌台阶、建缆车之类。上山的路很狭窄、陡峭，有时连台阶也没有，只能手足并用地往上爬。登汉拿山虽然辛苦，但也确实让登山者体会到了乐趣。

    

居韩一年，我的重要收获是得到了一次难得的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乃至完全融入其中的机会。有一些记忆深刻的场景至今难以忘却——如初春时节，黑黝黝的樱树枝丫上突然开出粉红色的硕大、艳丽的花朵，仿佛一夜之间由冬天迈入到了春天，校园内外，十里花海，芬芳馥郁，徜徉其中，令人醉而忘返。再如夜间的静寂中，突然听到室外山涧里清脆响亮的蛙鸣，令人精神一振，仿佛触摸到了宇宙自身生命的律动，南宋张九成的诗句“春天月夜一声蛙，撞破乾坤共一家”，大概写的正是这样一种境界。夏日一夜电闪雷鸣之后，小溪暴涨，成为湍流，冲击岸边的野草，如同野人头上披拂的长发。秋日雨后，林荫道上落满了金黄色的树叶，一眼望去，仿佛是一条黄金长廊。冬日午后，在室外窗台上撒一把小米，很快就会招来山雀争食，顿感生机盎然。人的心灵是不能离开这种来自大自然的滋养的，它能使人活得更像个人，而不是个机器。

本文刊2018年1月5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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