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是不需要蛋白质(2)人不是机器

2023-05-18 23:00:13


三,欲灭其国,先灭其史;欲灭其史,先灭其语


      所谓解释,就是讲一个故事,讲一个能够为听众听懂并且接受的故事。我现在苦思冥想,借助于我们默认的话语方式,饶舌蹩脚地编了一个衣服和线头的故事,是想要说明,基于营养素的话语方式是何其拧巴。然而,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拧巴的方式,以至于觉不得它的拧巴;相反,我对这种拧巴的阐释和批评,一定会让很多人觉得非常拧巴。当我们不以拧巴为拧巴,那种我们曾经熟悉的、根植于我们历史文化深处的传统话语方式,已经被我们疏远。


      此刻,窗外大雪正飘,遥想东北家乡,必然是天寒地冻。从室外回来,我们会本能地搓手搓脚,老母亲们也会自然地用生姜煮碗汤,以驱“风寒”。姜汤“驱寒”,它的合理性显然不是来自于数理化的营养学,而是来自于中医,以及中医所根植的中国传统文化。几千年来,正是这种话语方式指导我们饮食以及日常起居。只是近代以来,随着科学话语攻城掠地,传统话语的空间越来越小,以至于我想要表示对它的支持,竟然连基本词汇都找不出几个,说不出一个整句来。


      从一种话语方式转换另一种话语方式,意味着我们基本思维方式的转变,意味着世界观的转变。现代性所到之处,改造了世界,改造了思想,改造了我们的舌头。或者反过来,因为改造了我们的舌头,从而改造了我们的世界。


      回到十年或者二十年前,当我们走进菜市场,我们选择食物的原则可能包括价格、种类、新鲜程度、食用频度。黄瓜下来吃黄瓜,茄子上市吃茄子;前几天吃青椒,这几天就换换西红柿。但是现在,很多人来到菜市场,脑子里装满着各种蔬菜与营养素的对应表,并按照营养学的指导来购买蔬菜。


      伯克利的迈克尔·波伦教授发现,“在1980年代,食品(food)逐渐从美国超市的货架上消失,被代之以‘营养素’。”每一种食品的包装上都写明其中包含的营养素及含量,这成了新的规范。人们主动地按照营养学家的指导,根据包装上的标签作出选择。“这些不可见物质的有无,现在已经普遍被其食用者相信,与其健康密切相关。”[1] 这种转变在中国同样发生,关于健康、营养、保健的科普文章拥有大量的受众,出现在大众传媒,街头橱窗以及医院的墙上。


      在我们的话语方式被营养学所统治之后,在我们所吃的东西由食物变成营养素之后,我们的传统文化对于“我们应该吃什么”这个人生基本问题失去了话语权。以往,我们日常生活的最高权威是家中的老人,由他们来告诉我们,坐月子的应该吃什么,怎么吃;过生日的时候应该吃什么,怎么吃……。因为老人是传统的象征,也拥有最多的个人经验。但是现在,个人的经验依据和长时段的集体的历史依据,都让位于“科学依据”。于是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老人放弃了他们所继承的传统,成为营养科普的忠实读者[2]。由他们根据营养科普的最新指示,公布健康饮食的最新搭配。为了捍卫他们的话语权,这些老人只好皈依营养学这个新的“科学”的权威。


      2008年,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科学的技术到底满足了谁的需求?》[3],提出:科学的技术首先满足的不是人的需求,而是资本增殖的需求。只要那些能够满足资本迅速增殖的科学和技术更容易被发明出来,也只有这样的科学和技术更容易得到推广。所以在工业文明的框架下,科学及其技术已经从神学的婢女,堕落成了资本的帮凶。中山大学张华夏教授对我的观点表示支持,并且指出:这是马克思主义的观点。[4] 这让我颇感荣幸,也颇感安全。资本和科学的结盟,在营养学这里也有充分的表现。


      波伦教授在其著作《杂食者的两难:四种食物的自然史》(Omnivore's Dilemma, a Natural History of Four Meals)中指出,营养学的最大受益者,是食品工业。营养学的每一个重大成果,都会指导食品工业生产出满足新成果的新产品,从而更新其财务报表。他说:“稳定的饮食文化的缺乏,使得我们特别容易接受食品科学家和食品销售商的诱骗,对于他们而言,杂食者的两难不是两难,而是机会。从食品工业利益的角度看,我们关于应该吃什么的焦虑越严重,他们的新产品就越能被声称用来缓解我们的焦虑。我们在超市里的困惑不是偶然的,杂食者的两难深深地根植于现代食品工业。”[5]


      然而,如果一个民族能够延续下来,必然有足够的生存智慧解决饮食问题,怎么可能缺乏“稳定的饮食文化”呢?那是因为,我们曾经拥有的稳定的饮食文化,被现代话语肢解了。


      一位印地安酋长说:从前,我们拥有土地,白人拥有《》和枪。现在,我们有了《》,但是我们失去了土地。而白人则拥有了我们的土地,并且依然拥有《》和枪。


      欲亡其国,先亡其史。欲亡其史,先亡其语。在我们的话语方式被营养学所建构之后,我们的厨房就变成食品工业的终端,工业食品长驱直入,不但不会遇到任何抵抗,相反,却如王者之师,受到被占领者的夹道欢迎,强烈拥趸!




[1] Michael Pollan, Unhappy Meals, The New York Time, Jan. 28, 2007

[2] 感谢王洪波向我提及他对这个现象的关注。

[3] 田松,科学的技术到底满足了谁的需求,博览群书,2008年第7期

[4] 张华夏,科学发展与伦理问题,《M851, 我们的科学文化》之第五辑《伦理能不能管科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2月

[5] Michael Pollan, Omnivore’s Dilemma: a Natural History of Four Meals, Penguin Books, 2007, p5




四,人不是机器


      还原论之锤所敲碎的不仅是食物,还必须同时把人敲碎,才能成就营养学的大业。在机械论、决定论、还原论的牛顿物理学羽翼丰满之后,,上帝成了钟表匠。人,就如18世纪的法国哲学家拉·梅特里所说,是机器。“身体不是别的,就是一架钟表。”[1]。拉·梅特里首先是在物质与灵魂两分的意义上强调人体的物质属性,强调构成人体的物质也服从物理定律。但是,随后他就把这个物质属性直接与机械,与钟表等同起来了。并说:“真正的医学也就在于此。”[2] 此时代使然。在他看来,只有接受了这种机械论、决定论和还原论的医学才是“真正的”。这个观点也占据了今天中国人的头脑,所以常有人说:中医虽然能治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而西医则能够给出具体的病因,致病的机制,以及治病的机制。西医获得了话语权,西医给出的解释才为人所接受。而中医失去了话语权,所以中医即使给出解释,也被认为不知道为什么。


      在营养学家看来,人的肉身不过是一个具有某些生物功能、由营养素维系的生物机器。“营养学家相信,他们能够知道,每一种营养素对应着哪些生物功能,或者反过来,每一种生物功能与哪些营养素相关联。比如提高记忆力应该吃什么,提高睡眠质量应该吃什么;哪种营养素可以减少心血管疾病的比例,怎样搭配使皮肤有弹性,有水分,等等。随着科学的进步,营养学可以不断发现营养素和生物体之间更多的关联和对应,不断给出提高和改善各种功能的最佳配方。”[3]


      在这种观念下,人的地域差异、种族差异、文化差异都被抹平,或者认为这些差异并非本质,只需要对平均生物机器的某些参数进行调整,就可以表现这些差异。比如有所谓专为亚洲人所设计的某种搭档,就以此作为广告诉求。然而,个体差异仍然无从体现。事实上,只有消灭了个体差异,食品工业以及医药行业才有可能实现大批量生产,才更容易满足资本增殖的需要。


      当代人对科学的信仰,是建立在对牛顿物理学的信仰之上的。我们相信,牛顿物理学已经给出了超越地域、超越文化的关于物质世界的普遍性的知识。所以我们才会相信,营养学能够给出超越性的普遍性的关于人这种生物机器的知识。然而,即使我承认,每一个人体都是一架机器,即使我承认,营养学或者西方西学已经获得了对这个机器的普遍性的一般性的描述,企望营养学为每一个人提供饮食指导,也是不可能的。


      让我们回到相对简单的纯粹的物理系统。理论上说,,比如,可以根据我家里的各个光源的强度和位置,计算出我家里每一个角落的光强,从而指导我如何使用灯具。然而,这种计算即使对于一个小屋子,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计算量太大,太复杂,完全不具备可操作性。真正指导我如何用灯的,是我的眼睛,我的经验。把台灯往桌面上一放,我就知道,光是暗是弱,是把灯拉近一点儿,还是推远一点儿;是把灯头扭东一点儿,还是扭西一点儿。,我完全可以不予理睬。人体的这个机器,比几个灯泡不知复杂多少万倍。关于我们应该吃什么,不应该吃什么,我们通过个体经验,通过历史传统给我们的生存智慧,就已经足够。而指望通过一个普遍性的营养学原则、规律、公式,算出来我应该吃什么,吃多少,那只能是——巫术,科学巫术。


      营养学家不断向我们提供关于饮食的指导,和政府联手,推出膳食指南之类的东西,指导我们,每天应该摄入多少氨基酸,多少蛋白质。即使我相信,这些数据经过了严密的科学统计,比方说,某种物质每天应该摄入50克,的确是大多数人的最佳摄入量;但是,李猛(我的学生)问:我怎么知道,我恰恰属于大多数人呢?我怎么知道,我今天恰恰属于大多数人呢?可能我的身体每天(或者今天)只需要20克,那么按照膳食指南,我就吃多了;也可能,我的身体每天(或者今天)需要80克,那我就吃少了。也就是说,膳食指南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是没有意义的。[4]


      然而,膳食指南的确是有意义的,那是在为食品工业服务的意义上。因为食品工业不关心具体的某个人,它关心的一般性的平均人。


      不幸的是,人自身也同样可以被改变。当我们被视为机器,当我们视自己为机器,我们也就真的变成了机器。


      波伦教授还说,食物是人与环境之间的中介。人与环境是相互作用,相互适应的关系。而食物,在其中扮演着中介的角色。就如中国古语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依赖于其所生存的环境,所以一个人背井离乡,首先就会遭到肠胃的抵抗——水土不服。


      但是,反过来,当我们接受了营养学给出的新标准,我们就已经接受了营养学的前提,把自己当成了机器。我们接受营养学提供的标准配方,就像一台机器接受工程师为某它设计的燃料配方,久而久之,我们真的就变成了与地域脱离了关系的生物机器。[5]


      当我们的话语方式从直接的食物转换到其中的营养素,我们所关注的重点发生了变化。 在传统文化中,食物是神圣的。纳西族对于可食用的植物在话语上用好坏善恶之分,好的植物可以食用,可以祭神,坏的植物只能用作禳鬼。每天的饮食与其所生存的土地、与其自身的传统密切相关。这时,食物不仅是我们的身体与环境的中介,还是与历史、与传统、与祖先的中介。而当我们吃的东西变成了营养素的时候,我们身体的另一端连接着的,则是实验室。我们主动地把自己看作生物机器,主动地让自己成为食品工业流水线的末端。


      营养学塑造了我们的话语,塑造了我们的食物,也塑造了我们的身体。


      对于营养学的理想,从学理上说,它所立基于的机械论、还原论和决定论的实在观已经遭到了全面的质疑。从现实世界来看,基于这种实在观的数理科学及其技术,在两三百年的时间里,造成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极度紧张,导致了全球性的生态危机,环境危机,能源危机。科学之技术在解决某种问题的同时,也在造成新的问题。营养学也不例外。


      比如,基于营养学的理论,我们可以相信,补充维生素B2可以治疗口腔溃疡。但是,直接摄入这种纯粹的化学合成品,是否会引起其它问题,是我们所不知道的。我们所知道的是,曾经被营养学认可的糖精、醋精、味精——这些曾经的精华,都逐一遭到了否定。就在我这篇文章就要结尾的时候,报刊及网络上爆发了关于碘盐的争论,为我提供了一个新的案例。




[1] 拉·梅特里,人是机器,商务印书馆,1959. 第60页。

[2] 同上。

[3] 引自拙文《营养的迷思》,《南方周末》,2008年10月30日D25“阅读”版。

[4] 关于营养学对普通人不能构成指导的这一理由是由我的硕士研究生李猛提出的。

[5] 关于人之成为机器的问题,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有相对详细的讨论。参见:田松,我们是行走着的塑料,博览群书,2008年第6期。


(待续)

友情链接

Copyright © 2023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福建水产设备联盟